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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歡迎今天的來賓唐鳳,很高興你來。因為時間有限,我想直接切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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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你的資料,很多人都對你有許多稱讚,我也覺得你在各方面都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我第一個最有感覺的是,你溝通能力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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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在公部門,包含更早之前你做的許多事,好像都跟連結和溝通有關。想請問你看到了什麼,或觀察到什麼,讓你認為溝通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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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和我個人的學習經驗有關。我在三個不同的幼稚園、六個不同的小學,唸了一年國中。等於每年都要換一個全新的環境,不像一般人是跟同一批人持續建立連結。必須在不熟悉,而且他們彼此已經很熟的情況下,重新建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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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我來說是很好的訓練。就算教科書一樣,換一個老師、換一群學生,看法都完全不同。我很小就習慣了跟不熟的人一起解決事情。這也可以稱為「弱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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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訪談或演講中,你常提到「共好、共筆、共創」,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好像對你很重要。為什麼你形成了這樣的理念?不管你從事什麼,都希望能連結很多人一起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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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很大的原因是,過去的教育系統常常一對一競爭,比誰考卷寫得好、誰成績高就當班長。但真實世界裡如果一個人用標準答案能解決的事,早就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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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我們面對的狀況不是那樣,所以我很早發現大部分有趣的事情不可能靠一個人用標準答案解決。必須和立場不同、看法不同、受過不同訓練、甚至不同語言的人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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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通時,就要找出共同價值。現在新課綱稱之為「共好」,之前可能不叫這個,但找到共同價值能讓原本可能衝突或比較的人,變成比較建設性的關係。這也來自我的求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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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參與新課綱。我不是非常了解,但常聽到「素養教育」。是不是把你剛剛講的東西融入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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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前強調媒體識讀或數位識讀,能完整吸收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固然重要,但很多人即使背下來,也不代表能應用到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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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養(competence)的意思是,你不只接收資訊,也創造資訊;不只背下一本書,也會去比較不同來源,形成更立體的看法,就不會變成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資訊泡泡裡。網路時代尤其如此,沒有這種能力,很容易每個人都被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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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書裡提過,傳統教育像在同一跑道競爭,即使到高中大學分科,還是要跟旁邊同學比,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跑道,追求自己的人生。這也是新課綱想解決的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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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現在很強調自主決定方向,也透過 capstone 或 PBL 等方式,讓學生想對社會帶來什麼正向改變。有個專案、使命,就像先看到一個點,轉向就直接跑過去,不管原本的跑道。其他跑道的人也可能轉向同一目標,這樣就不再靠班級或科系決定,而是靠「一起完成某件事」。大學階段還有「大學社會責任」等概念,也是同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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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有共鳴,覺得教育應該往這方向走。你也說過,老師、學生可能都想嘗試,但還需要更多家長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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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起來已經在進步,尤其兩年多前的 ICCS 國際評比,台灣在 15 歲青少年的人權、環境、社會參與度都拿第一,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雖然還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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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家長會擔心,孩子走跟別人不一樣的路,會不會遇到更多挫折?但你提過「與眾相同是一種幻想」,本來每個人都不一樣。我也希望更多人能接受這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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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輕人對未來茫然,你鼓勵他們追求興趣,他們卻常說「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興趣」。你提過「進大學要帶著問題」,像「我對什麼好奇?」「什麼對我有意義?」如果沒產生意義,大學讀完還是沒意義。可是如果就是不知道有興趣什麼,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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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很好,可以去問身邊的人。進大學會碰到不同背景的人,問問他們什麼對他們有意義,怎麼對社會、環境、自己或家庭有意義。參與別人的計畫,也是一種創造意義。不要侷限在「個人意義」,可以回到「共好」。如果自己還沒找到興趣,也可以看看別人正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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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現在不少孩子家庭條件不錯,被保護太好,不容易遇到挫折,是不是就比較難產生問題意識?像你自己小時候有一些身體狀況和挑戰,才會有強烈的問題意識。你覺得是否和挫折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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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但我也想幫年輕人說話。很多人感到的挫折,不是個人挫折,而是制度挫折。像我們線上連署平台,5000 人連署就要回應,最多連署的常常是 15、6 歲朋友,因為他們沒有「事情就該如此」的預設。看到不對勁,就去找資料、連署,像「早自習為何那麼早?」結果真的改變了規定,讓大家可以晚一點到校,這種成就感比他個人挫折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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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提醒我,不能用單一眼光看年輕人。他們和大人一樣,也很多元。好,謝謝唐鳳,我們先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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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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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回應問題的影片,通常讓大家提問,你並沒有特別準備簡報,可是一被問到,你就能很快找到簡報裡剛好對應的部分。這是你原本就準備了很多簡報?還是說電腦裡的檔案都有分類,你只要搜尋就能立刻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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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有好幾百個書籤和全文索引。因為我腦海像星座圖,關鍵字念出來時,我同時就在系統裡搜尋。念問題的十秒內,我花六七秒就能找到,看起來就像信手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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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到欸!因為要同時念問題、同時在腦海裡思考還要搜尋。你好像用兩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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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時不打斷,所以腦裡沒有別的聲音。那時候意識就專注在搜尋,念只是像騎腳踏車一樣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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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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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回到「獨角獸的靈感圖書館」。今天的來賓是唐鳳。你提到結構性問題,年輕人遇到挫折不一定是自己而是制度。我想起你小時候被霸凌的例子,你不會直接把人分成「霸凌者」和「被霸凌者」。你常說,可能那個孩子考不好會被家長責罵,他也有原因才做出那樣的行為。你總是看到更大的結構面,這是你一直以來的看事情方式嗎?什麼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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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八歲被霸凌時,一開始很困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這樣做。如果沒有保持好奇心,就會陷入「他好壞、我好可憐」的狀態。但我保持好奇,想「為什麼會這樣」,於是去看皮亞傑、蒙特梭利、薩提爾等書,想了解為什麼小孩會有這些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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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八歲就看那些書嗎?有幫助你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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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因為我先天性心臟病,可能睡著就不一定醒得來。我的自信結構是「我今天貢獻了什麼,明天即使醒不來還能留下」。但對很多小孩來說,他們沒有存在主義焦慮,他們的自信是來自跟別人的相對位置,成績第一跟第二對他差很多,但對我來說沒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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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為什麼」和「好奇心」很重要。你一直都是這樣嗎?一路形塑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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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輕易接受標準答案。問老師或校長,他們有現成答案,但不代表背下來就能跟世界互動,得先消化。所以我會持續問「為什麼是這樣」「可不可以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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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想自學的孩子,也需要這種態度才學得多,是嗎?你說「自學不是沒老師,而是任何人都能當老師」。前提是自己要保持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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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而且保持好奇的好處是,你跟別人互動時都是開放式問題,他也比較願意跟你分享。如果你已經有套標準答案,只問他「是不是這樣」,他只能回答「是」「不是」,人際互動很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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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保持好奇也讓對方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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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到,我跟女兒像朋友,很多人會問為什麼我們關係好,我後來發現是「對喜歡的人、事保持好奇」。很多家長可能太保護孩子,就少了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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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最近在讀《失控的焦慮世代》,提到網路和社群媒體對青少年造成的危害。他們舉很多研究說焦慮症和憂鬱症在全球年輕人中上升,雖然無法直接證明因果,但看似跟智能手機與社群平台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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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說,科技應該讓我們花更多時間在彼此身上,如果它替老師改作業,老師就能多花時間跟學生互動。但現實卻是,大人小孩都低頭看手機,忽略身邊的人。你覺得這問題的根源和解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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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Project Liberty Institute 和 Jonathan(《失控的焦慮世代》作者)等同事都在回答這問題。以前大家看同一份報紙或同一則電視新聞,放下後可以討論。但現在如果演算法按偏好推送,大家看到的都不同,甚至毫無重疊,共同經驗消失,就造成吃飯各滑各的。要解決就必須重建共同經驗,知道家人朋友也在同一個體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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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世界可以如此,網路上也能透過共同創作維基百科、編地圖或一起玩 Roblox,但得是「共創」而非被動接收。若演算法只是推你想看的,這是反社會;若是幫你把創作和別人結合,就變親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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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對科技和時間的使用,我覺得你很有意識在過生活。你對這些科技並沒有太大黏著度。你好像一天最多只會沉迷 30 分鐘。這是自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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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自律,也跟習慣有關。2009 年左右,我在 Socialtext 推出類似 Twitter、維基百科、共用試算表等企業協作工具,但發現只要用智慧型觸控螢幕、有推播功能、一次打開多個 App,就像「雞尾酒效應」,大腦會一直被拉走,形成注意力缺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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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為何我自己也變得像注意力缺失。後來 2010 年起,我透過精神分析等方式,了解其中機轉後,就不再受影響。現在我的手機還是灰階。這不是盲目自律,而是理解機轉並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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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的了解,這些大企業主要還是靠廣告賺錢,不太可能主動改變演算法做法,對嗎?我們只能改變使用者自己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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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企業要賺廣告錢,可是現在在 Facebook 或 YouTube,你很少看到詐騙廣告,因為我們通過法律,要求廣告主用數位簽章擔保,不再能用幾百萬個假帳號來投放。若平台不遵守,有人被騙 100 萬,平台就要賠 100 萬,這叫「外部成本內部化」,像空汙罰款一樣。目前全世界只有我們全面採用這套制度,這也是我在擔任數位發展部部長時和羅秉成政委、林右昌部長等提出的草案,送進立院,很快通過,因為大家都認為這是公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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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刷新我對公部門的看法。以前覺得公部門效率不高,溝通挫折大,但現在我們感受到許多進步。在你的書和分享中,也看到你在公部門的角色,幫大家和公部門的距離拉近。你怎麼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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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我是「with the people」不是「for the people」。不是幫大家做事,而是一起做事。很多挑戰,民間有人較早感受到,也有初步解方。公部門要做的,就是讓這些解方彼此連結、擴散。像總統盃黑客松,把地方、社區、大學成功的做法,一下就帶到全國。讓大家有共同認知,就比較不會覺得體制難以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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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孩子身上,如果有些孩子比較內向,不擅長交流,或在學校被排擠、被霸凌,你想對他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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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自學制度不一定要「在家自學」。很多是團體或機構,類似一種比較自由的「學校」,不一定照課綱,而是依共同興趣。也可以去圖書館、數位集會中心、大學社會責任、社區大學等。很多地方都很歡迎從小就對社會做出正面貢獻的孩子。能貢獻就能建立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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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被霸凌的孩子,也能從這裡開始建立自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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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只要保持好奇,不一定像我那樣對「為何被霸凌」好奇,他也可以對別的事情好奇,轉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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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關於「AI 會不會取代工作」這問題,你大概回答過上百次了。你現在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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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是一半「程式」一半「設計」。對機器的部分是程式,但對人的部分是設計。我的價值在設計、面對人的部分,文字發明前就存在了。程式那部分是文字發明後才有的,現在很多小幫手可以代勞。我們不能把「對機器」的部分當成自己的全部價值。不如把 AI 看成工具,真正在意的應該是「對人一起創造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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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覺得你談「設計思考」時,跟我以前在設計雜誌時接觸的一樣:設計是為人,不只是做漂亮東西。所以大學分科意義不大,很多問題需要跨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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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在什麼都可以設計,未來、社會、互動、策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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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謝謝唐鳳,我們再休息一下。最後一段想請你推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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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回到「獨角獸的靈感圖書館」。今天來賓是唐鳳。推薦書之前,我想先問:你年輕時讀到天才數學家艾迪許的故事,還仿效他去國外「壯遊」兩年。這段經驗很有趣,你是個想到就做的人嗎?那兩年對你有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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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想到就做,中間還會想:哪些是今天能做的?因為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十二歲開刀後才知道我還能再醒來。但前十二年已經形成一種習慣:我今天能完成什麼,就先做,睡前記下來。如果醒不來,剩下的別人也能接續。所以我做的事通常都是做不完的,需要別人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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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年壯遊時,我發現網路上認識人雖然快,但在現實裡每個人背後都有故事。我就去聽他們的故事,像天上許多星星,壯遊讓我把星星串起來變成自己的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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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沒有特定的目的,只是不停去聽他們的故事,也許跟你要做的事沒有直接關聯,但你還是覺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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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像一個「chosen family」,不是血緣,而是故事共享。可能比朋友還親,像是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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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很想學習的是你的 EQ。你在訪談裡提到「喝茶療法」:遇到攻擊或負面言論,先拉開距離,泡茶,讓舒適的氣味跟那段文字連結。下次再看到就不會那麼不舒服。你現在還是這麼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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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創造正向體驗。也不一定是茶,任何新的嗅覺或味覺都行。然後把對方的文字餵到語言模型裡,看看能不能用正向方式解讀,再把正面元素加進記憶。下次看到就只剩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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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是對你有不實謠言,你也不一定要每個都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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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先看裡面有沒有建設性的部分。如果找不到,也會好奇「為什麼沒有?」但就把它當語言材料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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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很棒。那請你推薦今天想推薦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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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帶的是《說不完的故事》。我從小就很喜歡它,連英文名字 Audrey 也是跟這本書有關。它講到幻想國,你可以把它想成「書的世界」「哲學世界」或「AI 語言模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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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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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說,人就像在洞穴裡,只看到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並不真正知道外面真實世界的樣貌。AI 像是在洞穴裡的第二層洞穴,由人類的描述(文本、影音、各種資料)所形成的「影子的影子」裡面——它並沒有直接擁有「真實世界」的感官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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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AI 模型所能接觸到的素材,幾乎全都來自人類上傳至網路的文字、影片、聲音或圖像等——這些其實已經是人類對世界的「詮釋」或「二手、三手敘述」。對 AI 而言,這些大量資料就是它唯一的「世界」。它雖然能根據我們整理好的資料進行推論或產生新的語句,可是它所根據的,終究不是真實世界本身,而是「人類如何描述世界」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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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AI 很容易陷入所謂的「幻覺」(hallucination)——也就是在它匯整或產生新內容時,並沒有真正驗證「那是不是和現實一致」。它只是在已知文字中找尋統計相關性或語義模式,進而衍生新的回答。若是題目牽涉到真實世界的物理狀態、時空條件或最新的事實,AI 就可能不小心「張冠李戴」或「杜撰」出其所謂的「答案」,因為它無法像人一樣透過「直接感官體驗」或「真實實驗」來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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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想」,常常需要人類再去對照現實或進行事實查證,才能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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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重讀《說不完的故事》,謝謝你願意念其中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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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準備了幾本書做串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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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你的相關書:《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我的 99 個思抽屜》。
- 哈拉瑞的書,以及最近在讀的《失控的焦慮世代》。
- 《說不完的故事》本身。
- 你提到的天才數學家艾迪胥,我推薦《不止一點瘋狂》。
- 你喜歡的姜峯楠作品《你一生的故事》和《呼吸》。
- 其他和「找到自己跑道」相關的書,像《除了自己,成為不了別人》,或我自己寫的《大人只知道部分的世界》。
- 還有跟睡眠、靈感相關的《放空的科學》、《什麼時候是好時候》。
- 以及「做不完的事」讓我想到《有限與無限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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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對談後,我連結到很多書,也感受到很多靈感。非常開心有這次初識的連結,希望大家聽完也有所收穫。謝謝唐鳳來參加節目。最後想問,你為何取名「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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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文名是 Audrey。在台灣說「龍鳳」時,鳳比較偏陰性,但「鳳凰」時,鳳又偏陽性,其實是非二元的字。它在日文念作「Ōdori」,跟 Audrey 發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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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薩古魯說,每個人都有陽與陰的部分,可以融合得好就很有魅力。你展現了很多面向,活出自己的定義,讓生命綻放,令人嚮往。謝謝唐鳳,謝謝大家收聽,下次見,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