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數位治理大使、首任數位發展部長、「臺灣模式」數位外交建構者,暨 2025 年「正命獎」(Right Livelihood Award)得主唐鳳發表主題演講。
  • 尊敬的國會議員、平(Taira)大臣、安野(Anno)委員、Team Mirai 的成員,以及所有媒體朋友,大家早安,感謝各位給我這個機會。

    如各位所知,我們生活在一個高 PPM 的時代。我指的不是碳濃度的百萬分之一(parts per million),而是「每分鐘的極化程度」(polarization per minute),每當我們打開社群媒體,就會受那些旨在讓我們保持憤怒的內容影響。

    十年前,網路上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平臺從顯示朋友發布的內容,轉變為「為你推薦」的資訊流,這種轉變在人與人之間植入了「寄生型 AI」(parasitic AI)。這些 AI 透過最大化分歧來最大化注意力,發現了一種「以激怒換取互動」的商業模式,漸漸地,我們全球共享的現實感開始崩解。

    然而,如果我們不使用 AI 來傳播極化的立場,而是將它作為一種工具,來進行大規模傾聽,幫助我們找到共同點呢?

    在臺灣,我們正面迎擊了這個挑戰。我們協助設計了 Polis 等工具,來創造數位空間,刻意與社群媒體的極化角落區隔開來:那裡沒有回覆按鈕,所以不可能進行惡意挑釁(trolling);也沒有轉發按鈕,所以憤怒無法被放大。人們只會看到來自其他公民的一個想法,他們可以同意、不同意或跳過,然後就會看到下一個陳述。僅此而已。

    這個演算法還有更重要的作用:它激勵讓所有群體向上提升、連結更多共識的橋接性陳述。透過這種方式,演算法為跨越左右兩翼群體的「上翼」(up-wing)創造了動力,甚至是共同創造喜悅。

    接著,我們有一個即時視覺化介面,顯示每個人的虛擬化身聚集在一起。人們可以實際看到一張意見的「集體自拍」,讓每個人的視角都被看到——在同一個畫面中,展示彼此立場分歧之處,以及意見共同之處。透過大規模傾聽,我們不僅「找到」了共同點、我們更「創造」了共同點,發現了人們以前不知道存在的、令人驚訝的共識領域。

    所以今天,我將花大約 15 分鐘展示幾個實際運作的例子,分享我們過去十年學到的經驗,最後,為在座想要開始行動的領導者們提供一些實用的想法。

    十年前,我們對 Polis 的第一次重大測試,是當共享乘車服務與我們的計程車產業發生衝突時。一方支持 Uber 帶來的創新和選擇,而另一方則奮力保護計程車司機的生計,在社群媒體上,這場辯論演變成了一場零和賽局。但在 Polis 上,動態卻完全不同:人們提出了具體的想法,其他人表示同意或不同意,但沒有嘲諷,也沒有一擁而上。

    在三週內,我們浮現了九個獲得廣泛支持的橋接共識點。例如,其中一個是:允許在尖峰時段實施浮動加成計費,但防止在離峰時段削價競爭低於跳表費率。創新與公平,兩者兼得,這成為後續法規更新的基礎,衝突並沒有消失——它被轉化了。就像地熱發電,我們將衝突的熱度,轉化成讓每個人都稍微滿意一些,且沒有人深感不滿的動力。

    這就是 vTaiwan 的精神,一個將大規模開放傾聽與結構化審議相結合的過程。雖然 vTaiwan 始於公民社會,但政府很快將其制度化,納入「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臺」——並精心將其命名為 Join.gov.tw,以表明其功能。在 Join 平臺上,任何獲得 5,000 人連署的提案,相關部會就必須回應。簡而言之:讓人人更容易形塑對他們真正重要的政府政策。

    舉例來說,2017 年,兩個對立的連署案各自獲得了 8,000 名支持者。一個說,讓我們將臺灣的時區移至 GMT+9,與日本一致。另一個說,讓我們維持在 GMT+8。我們討論的不是妥協,因為妥協方案會是 GMT+8.5——將時鐘撥快 30 分鐘,這不僅成本高昂,而且沒有人會滿意。

    所以我們所做的是尋找那不尋常的共同點。我們傾聽了雙方的意見,發現了真正的動機,其實是表達臺灣獨特的認同。一旦這一點被闡明,參與者就腦力激盪出更好、更便宜的方式來實現這一目標,例如:為全球開源貢獻者設立臺灣就業金卡,或舉辦像「總統盃黑客松」這樣備受矚目的創新活動。於是,時區的辯論消解了,不是因為衝突消失了,而是因為潛在的共同點找到了更明智的出口。

    另一個例子出現在去年,當時我們在社群平台上看到大量深偽(deepfake)投資詐騙。這些詐騙利用像輝達(NVIDIA)執行長黃仁勳(Jensen Huang)等名人的肖像,充斥在我們的資訊流中。但如果個別詢問民眾,他們會告訴你他們不想要審查制度,也不想限制我們擁有的言論自由——臺灣和日本一樣,在網路自由方面是全亞洲最自由的。

    因此,我們嘗試了一種不同的方法。我們沒有讓少數人決定選項,而是邀請所有人來協助設定一項稱為「審議式民調」(deliberative poll)的投票選項。我們向全臺灣的 20 萬個隨機號碼發送了簡訊,數千人自願參加線上審議。我們使用與嚴謹民調相同的方式——分層隨機抽樣(stratified random sampling)——選出了大約 400 名反映臺灣人口結構的人,就像我們國家的縮影。

    他們在 AI 輔助的 10 人線上小組中討論,以促進平等的發言時間並確保討論不離題。然後,我們對這 40 多個小組的想法進行了跨組交流。只有那些彼此產生共鳴的橋接想法才能進入全體會議。例如,一個小組說:「所有廣告都應被視為潛在詐騙,除非廣告商使用可驗證的憑證對其進行簽署。」另一個小組說:「如果平臺的系統提供了一個未經簽署的詐騙廣告,導致某人損失了數百萬,平臺必須承擔全部損失。」還有一個小組說:「對於拒絕遵守的境外平臺,我們不應直接審查它們,但我們可以減慢它們的內容傳遞速度——例如它們的影片播放速度。言論自由得以保留,但傳播範圍(freedom of reach)則受到調節。」

    然後我們進行了投票,超過 85% 的 400 多名代表性樣本同意了核心的立法方案。AI 幫助我們找到了這個不尋常的共同點,並向立法委員證明沒有任何群體對此深感不滿。立法委員們迅速採取行動,該法案在短短幾個月內就通過了。結果是,今年,深偽詐騙廣告已從臺灣的主流社群平台中消失。如此,我們使用 AI 來促進民主進程,這反過來又為 AI 本身設定了界線。

    這種方法並非臺灣獨有。在肯塔基州的鮑靈格林市(Bowling Green),我們看到整個城市使用 Polis,透過提升來自不同社區和政治背景的居民都認可的陳述,來為其十年計畫提供資訊。

    在加州,我們與州政府合作建立了「Engaged California」平臺,使用這種「橋接優先」的方法進行全州範圍的諮詢,以跨越在土地利用、野火預防等爭議性問題上的「迎臂/鄰避(YIMBY/NIMBY, Yes/Not In My Backyard)」僵局。

    我們學到了兩個反覆出現的實用經驗:

    首先,首長和立法者非常渴望創新。誰不想要一個有效且讓每個人都更滿意的市民大會呢?但市府工作人員有時分身乏術且規避風險,因此前進的道路,就是選擇一個既能節省時間又不增加風險,或者能降低風險又不浪費時間的議題。也就是說,在兩個面向上都進行改進,而不是進行權衡取捨。我們與現有的廠商、大學合作,他們已經在為政府或立法機構進行民意調查和焦點團體訪談。我們只是告訴他們,利用這些生成式工具,你可以得到更好的「集體自拍」,但你最終產出的執行摘要、格式,與民調或焦點團體訪談完全相同。

    第二個經驗是關於代表性。當然,你可以從讓所有感興趣的人自行選擇加入開始。這很有價值,但也可能使結果產生偏差。因此,我們設計了一個雙鑽石模型(double-diamond model)。第一個鑽石的前端,議程設定是開放參與。但是當要匯集共識時,會使用具分層取樣代表性的「微型公眾」(mini-public)。因此,在第一階段,你可以使用像簡訊驗證這樣輕量的方式進行,但在第二階段,你需要一個非常嚴謹的方法來確保統計上的代表性。

    最後,我想談談在這種背景下 AI 的使用。在矽谷,關於 AI 的辯論有時會被簡化為兩個立場:加速或停止。但真正的問題不是要踩油門還是煞車;真正的問題是誰握著方向盤?

    我們所描述的方法,不是要取代像各位國會議員這樣民選的領導者。相反地,它是要為各位提供更清晰的路線圖——關於政體以及你們社會真正價值觀的高解析度集體自拍。公民最擅長發現新興議題和定義共同價值,但雙鑽石模型的第二個鑽石——制定詳細政策和交付成果——仍然屬於各位領導者。

    關於 AI 未來的最後一點說明:我不建議追求一個全知全能、解決一切的超級模型。在東亞,我們有不同的方向,好比在日本就有「地神」(Kami)的概念,也就是守護某個地方及其內部關係的神靈。

    因此,這並非賦予單一個體超能力的全能模型,而是要為促進在地關懷服務。它不太像私人教師,而更像團隊教練,這就是我們應該設計 AI 的方式:作為人們的合作者,提供意見摘要、主題建模——強化我們的公民肌力,而不是因為我們將判斷力外包給它們而讓其萎縮。

    當我在 2016 年擔任臺灣數位政務委員時,我的中文職稱「數位」,既意味著 digital,也意味著 plural(不只一位)。我想在這裡與各位分享我的工作描述。它是這樣的:

    看見「萬物聯網」,我們將智慧聯網
    看見「虛擬實境」,我們將實境共享
    看見「機器學習」,我們將協力學習
    看見「用戶體驗」,我們將體驗人際
    聽說「奇點即將接近」——多元宇宙,已經來臨。

    謝謝大家。祝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 重點摘要
    實施數位民主的策略

    • 尋找切入點:成功初步實施像 vTaiwan 或 Join 這樣的系統,需要找出那些緊迫但政府內部缺乏共識的議題。這種僵局提供了必要的政治授權,並促使政府去了解公民的情緒。

    • 超在地化試點:這些系統可以在小規模的在地議題上進行有效的試點,這使得地方代表能夠在他們的選區內測試這種方法,而不會立即面臨全國性的壓力。

    • 建立公民能力:公民參與地方議題有助於解決僵局,並可作為在應對國家級挑戰之前建立公民肌力的訓練。

    • 官僚體系整合:Join 平臺透過行政法規得以維持,這些法規要求在每個部會中設立「聯絡人」(participation officers),這個網絡將促進公共對話的機制內化到官僚體系中。


    審議工具的常態化與演進

    • 更廣泛的採用:一旦這些橋接系統的效力得到證明,採用就會從最初的創新者(如 vTaiwan)擴展到學術界和私營部門,這通常得益於開源工具的推動。

    • 新標準:審議式民調使用 AI 來總結參與者的感受,並允許參與者相互回應,正迅速成為廣泛傾聽的常態,取代了傳統的民意調查和焦點團體訪談。


    AI 部署、包容性與控制

    • 將 AI 置於人類迴圈中:為了解決數位落差,必須是將 AI 置於人類迴圈(human loop)中,而不是相反。AI 應該只用於連結人群,不應驅動整個過程,或創造一種只有部分人能控制技術的不平等動態。

    • AI 作為促進者:AI 應作為團隊教練或促進者發揮作用,協助進行總結、理解和主題建模。它還可以充當計時員,透過鼓勵安靜的參與者和限制打斷來管理對話流程,而不是自己充當對話者。

    • 無縫整合:AI 應部署在現有的環境中,如市民大會或教室,而不需要使用者學習新工具或改變他們的溝通方式。

    • 地方社群控制:要實現 AI 與民主之間的共生關係,需要社群在地方層級引導 AI。

    • 去中心化模型:利用開源工具和在地端 AI 模型(運行在社群硬體上而非雲端伺服器)至關重要。這可以防止對大型科技公司的依賴,允許進行社會文化微調,提高能源效率,並確保社群掌握方向盤。


    建立信任與政府承諾

    • 議程設定:為了促進信任並確保公平,必須賦權給感受最直接的利害關係人,來設定議程。

    • 無評判區:AI 系統應被實施為一個無評判區(judgment-free zone)。目標不是倉促做出決定,而是促進共識形成——一張集體自拍——以揭示社會價值觀。

    • 承諾回應:政府的角色是將公眾認定為廣泛理解的共同點,視為需要回應的議程,而不一定是具有約束力的結果或公投。


    管理衝突與 AI 功能

    • 衝突即能量:社會衝突應被視為地熱能,而不是需要撲滅的火災。重點是建立能夠將辯論的摩擦轉化為動能或相互理解的耐熱程序和流程。

    • 橋接語言鴻溝:AI 可以創造性地用於橋接意識形態分歧。橋接字典可以訓練語言模型在對立群體之間翻譯概念,揭示被不同術語掩蓋的共同價值觀。

    • 閉合迴圈:至關重要的是將政策結果回饋給最初提出觀點的個人,展示他們的具體意見如何促成了變革,並從他們的角度重新詮釋政策。

    • 避免幻覺:因為所有的輸入——觀點、對話和分群——都源自人類,AI 的角色嚴格限制在人類語言與人類語言之間的轉譯。透過不要求 AI 生成解決方案,可以避免產生幻覺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