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現在已經到了唐鳳政委這邊的辦公室,接下來就要請教唐鳳各式各樣的問題。

  • 首先我其實很好奇的一件事,唐鳳你怎麼知道「歡樂無法黨」的?

  • 其實你們一宣布組黨、消息一出來,我的臉書馬上被洗版。已經忘記具體第一則是什麼,就是所有的人都在那邊講。

  • 然後,我去行政院福利社買東西的時候,就聽到我們年輕的同事在旁邊說「沒有報到黨員成立大會」,所以這確實非常popular。

  • 那時候你對我們第一印象,或者是你身邊接受到這一些消息的第一印象,長什麼樣子?

  • 其實我們跟國際海盜黨的組織,有非常多學習的部分,好比像我們的「Join」平台裡面,連署的那一個功能,就是從Better Reykjavík,從冰島最棒黨的主張而來。

  • 他們所設計出來公民參與的方法,其實我們用到很多,不管是最棒黨,或者是五星運動,或者是海盜黨等等。

  • 你之前有提到過很歡樂的那一些黨,其實一直是我們合作,可以說是盟友。所以我一聽到歡樂無法黨,大概就覺得是不是要做一個類似的事情。

  • 瞭解,瞭解。從宣布到現在其實過一週多,目前還符合你對我們的想像嗎?

  • 確實是。這種大型的公民教育,讓大家知道政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甚至透過歡樂的方式,讓本來覺得對政治很無所謂,或者離我距離很遠的這些朋友們,可以去認識原來選制是這樣子、原來有柔性政黨、原來我們的柔性政黨不是人家的柔性政黨等等。

  • 這一些教育的作用,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就像你在啤酒黨等等的那一支介紹影片講的,總是你要先感興趣,才會願意去認識政治。

  • 最讓我感到意外的事情是,你還算滿支持我們的,而且當時其實是你主動聯繫我。你知道我們在出來的那幾天,其實我們被罵得非常非常慘,網路上一大堆的人在狂罵我們,也有人會講說,例如「政治是很嚴肅的事情」、「不能搞笑」,甚至是我們看到有些陰謀論。

  • 是哪一些原因,會讓您願意來支持我們,或者是關心我們做這一件事?

  • 其實就像我送的花籃(「得其歡樂」)。我如果真的是送香菜的話,大概就會造成……

  • 對,比較沒有那麼歡樂的結果。但是因為送的是貓薄荷,誰會反對貓薄荷呢?貓也不會反對貓薄荷,你們的榮譽黨主席也不會反對貓薄荷的,雖然可能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 但是我的點是,如果我們現在要促進大家彼此聆聽、彼此對話,這樣子點點滴滴的各種各樣嘗試,包含在 2015 年左右,一起弄一個「政問」的節目,其實當初的目的也是透過設計,包含視覺的,包含音樂的、場面的、對話的、空間的設計,讓大家進入「即使不同意你的看法,至少願意聽聽看你講什麼」的做法。

  • 當然,現在有非常多的朋友們在做類似的事情,我們有「多粉對談」、我們有總統競選過程中協作式的事實查核等等。

  • 每一個,其實包含像P#實驗室,當時他們一開始要launch的時候,也是隨機像你現在衝過來要採訪我,我也是錄了一段給他們。

  • 我對所有這樣試著促進對話、凝聚共識的方式,其實都很有興趣,覺得應該多鼓勵。

  • 這邊就講到一般大眾比較質疑的點。在整體來說,現在是比較難過的狀態,不管是香港的狀態,或者是臺灣現在很多所謂芒果感這樣,這種比較難過的嚴肅狀況下,政治還能跟歡樂結合在一起嗎?你怎麼看?

  • 其實我是覺得,我們保持勇敢自信、共同體的感覺是最重要的。

  • 因為其實絕大部分不管是假訊息的危害等等,最重要的目的並不是要讓誰當選、誰落選,而是破壞對於民主制度的想像,大家會開始覺得說民主是一件很爛的事情、不可能達到共識、不可能達到彼此傾聽。

  • 因為這樣的關係,我們反而是要說,如果像這樣子比較歡樂的東西,可以讓本來覺得政治是很討厭的朋友們,可以因為這樣的關係,開始願意多瞭解一點,在瞭解的過程中可以發現不需要是這樣子,在國外別的時候,有一些別的發明、別的機制,可以讓這一件事情變得比較容易讓人願意積極投入,這一件事,我覺得它本身就是很有啟發的價值。

  • 所以我會覺得說,當然大家覺得說我們面對各種艱鉅的挑戰,必須要嚴肅以對,這樣子想一點都沒有錯。但是嚴肅以對的時候,我們如果要不被分化的時候,我們也必須要有一些別的情緒,讓大家覺得我們沒有被分化,我們中間,其實是一個大家可以還是過著的、還不錯的日子。過不錯日子的時候,大家就可以集思廣益,在心理放著一個餘裕的空間。

  • 這就好像說,如果你碰到一個人,他碰到一件很悲慘的事情,你如果只跟著他一起哭的話,其實你沒有解決他的問題,那就只是sympathy、只是同情而已。你如果要empathy、要有同理的話,你自己心裡要去想到自己心情比較好的那個時候,但是你一面要聽他的實際狀況。這個時候,你才可以在被傾斜、傾聽的時候,慢慢回到自己比較正常的狀況,並且在這個過程裡面,真的想出狀況比較好的解決方法出來。

  • 瞭解。這個讓我想到你那時在電話裡面,跟我講到的事情。你說一句話,你覺得「歡樂」是現在資訊戰或者是仇恨動員的狀態下,一個非常重要的解法,你可以給我們的觀眾詳細解說這一個部分的事情?

  • 可以。其實有一個哲學家叫做Nussbaum,寫了一本書叫做《憤怒與寬恕》,他的一個基本的論點是這樣子的。

  • 如果有看過「腦筋急轉彎」的話,可能知道腦裡有一個控制台,每次有不同的情緒可以去占領。在一個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很容易碰到一件事就是一個情緒去占領,隨著我們年紀變大了,它們就會開始混合在一起,每一件事情你可以用不同的情緒去看他。

  • 但是在這裡面,我們有憤怒的情緒,它是一個負向的情緒,就是你覺得有一件事情不公義了,有一個人受到不應該做的對待等等會感到憤怒。憤怒時你如果沒有辦法做任何事的話,其實是非常具有破壞力的一個情緒,那特別是在社交媒體上,當你收到這樣子憤怒的訊息,不管是真的、假的,這一種負面的情緒,加上這一種無力感,其實會讓人動彈不得。

  • 所以這個時候,大部分人的能動性是怎麼樣展示呢?其實是按「分享」。按「分享」的話,就可以把這個憤怒變成正向的,也就是同仇敵愾的情緒。這個是正向的,因為很多人一起憤怒,我們就一起懲罰壞人等等,這個時候就可以變成好像一種復仇的感受,而這種復仇的感受其實是很正向的。

  • 但是這樣的問題就是說,這個是貴黨黨綱裡面的「出征」,出征大概都是被這樣子的情緒所攫取,大家試著復仇,可能你po到一半,發現本來這一個資訊好像不是這樣、我搞錯了,但是你已經按了很多次「分享」,所以這個「憤慨」已經傳染出去,就不是任何人可以叫停的。就算一開始那個人出來說「我搞錯了」,也沒有用。

  • 所以在社交網路上面,我們會發現說,最容易傳染的情緒,就是從「憤怒無力感」,到「憤慨有力感」的情緒。這一種情緒情況下,其實我們很難好好來看這一件事應該怎麼樣被解決。

  • 所以你要怎麼樣克服這一種感受?就要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就是「怎麼樣可以讓這種不公義的事情,未來不要再發生?」

  • 如果你能夠問得出這樣子的問題,這就變成一種真正的正義感,而不需要去淪為「我一定要去傷害那個做錯事情的人」,復仇式的正義感,或者是「我一定要貶低他」。

  • 貶低他在臺灣最常見的,就是希望對方道歉。如果希望對方道歉,我才給出寬恕,這樣好像是一種對價關係,他一道歉之後,感覺上他社會地位就比我低了,這個時候我就好像相對得到了正面的感受,因為社會地位提高。

  • 但是,這個是「相對」的社會地位,所以其實人家不管道歉多少次,你的狀況也沒有變好。所以可能旁邊有些政權很希望別人道歉,但其實並沒有真的增加這個政權在世界上榮耀的感覺,事實上是這樣。

  • 所以,不管是攻擊別人或者是逼人家道歉,實際上對狀況都沒有好處。要怎麼樣去轉換這樣憤慨的情緒?其實歡樂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

  • 因為,我們如果一下子讓大家發現,這一件事可以用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好比像「亡國感」其實是讓人沒有感覺的事情,就是我第一次聽,可能覺得很憤怒,但第二次聽只會有無力感,第三次聽無力感就更重,這樣對民主一點好處都沒有。

  • 但是你剛剛不小心講成「芒果感」,這樣就有一點好笑。因為每次像我坐高鐵的時候,服務員拿一包芒果乾來,我就笑一下。這並不是否認說有亡國感這一件事情,而是就好像它是它、我是我,我跟它開始有一段距離。

  •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開始去想說「是什麼造成亡國感,怎麼樣可以讓造成亡國感的這種不公義的事情,不要再發生?」就有一段距離了。這個時候,大家就可以進入一個有效的討論。

  • 所以其實「歡樂」在這邊某種程度,有一點像剎車的作用,是暫時停下來,讓我們想一下剛剛那個問題:怎麼讓這一件事不要再發生。

  • 又或者是其實歡樂在這個地方,更讓我們跟一些憤慨的情緒保持一個距離,更能夠在那個當下的時候,去思考之後的一些行動。

  • 對,你就想像「樂樂」,因為樂樂事實上是最主要的一個情緒,副手好像是「憂憂」,這兩個其實是最主要的。當一個比較主要的情緒掌握這個控制台的時候,憤怒就會往righteousness的正義方向。

  • 去說「怎麼樣才不會再發生這樣一件事情?」並不是說憤怒就消滅了,而是它變成可以正向去做事情的這樣一種力量。

  • 但是確實,如果沒有這樣幽默能力的話,其實在腦裡完全就是說「要復仇」或者是「要貶低別人」的時候,事實上就沒有可能自己完全靠自己自發的力量變成快樂。

  • 所以我自己通常的方法是,我就離開螢幕,我就去泡杯茶、去聽個音樂,去怎麼樣,然後透過這一些非語言訊息把它轉換過來。

  • 但是「幽默」可以說是一個快速的方法。就是當我一看到這個,就聯想到芒果乾,忽然之間我不需要花1分鐘、5分鐘的時間,1秒鐘的時間就可以進入「樂樂」的情緒裡面,然後又回到一個比較平心靜氣的狀況,來處理這一件事。

  • 瞭解。接下來,其實黨已經走了一個多禮拜,對於歡樂無法黨的期待,有什麼期許嗎?

  • 這個似乎是貴黨的大法師們要回答的一個問題(笑)。

  • 我是覺得現在光是貴黨的大法師們,以及這個東西其實是合法的,並沒有超脫內政部的人民團體及政黨相關的規範,所以其實是告訴大家說,有一些新的可能性,在這一些新的可能性裡,大家更瞭解政黨運作,但是又不會完全受到列寧式的政黨,就是「剛性政黨」想像的拘束。

  • 在臺灣,很多要做政治行動的時候,比較少那種一群人互相都不認識,然後就決定一起去做一個政治行動。這種事要發生,是有一個很大、不公義的事情發生時會這樣子做,但是如果只是為了要做一件事,大家都覺得有趣、大家都覺得歡樂,這個很難讓大家一下子不認識就聚在一起。

  • 像這邊的社會創新實驗中心,我們的做法是我們有廚房、我們有廚師及很好吃的東西,每天開到半夜11點,所以不管你在這邊辦什麼活動,你都願意稍微多留下來一下下,即使你在這一段時間只是在吃東西、只是在喝珍珠奶茶之類的,但在過程裡面,你就認識到一些跟你背景不同的朋友。

  • 但是過了一個月之後,當時想的概念已經忘記了,但是你記得東西很好吃、很歡樂,所以下一次還願意再來,這個時候,在聽到新的概念的時候,比較容易接受它。

  • 而如果辦完一個活動之後,大家四散回家等等,其實過了一個月之後,不管當時這個概念再創新,這個梗已經消失了,大家不會再記得。

  • 所以如果說要有期許,是像這樣子一種比較歡樂的這種感受,慢慢可以變成是一個大家可以定期回來朝聖,像在很多PTT的貼文,某一天會回來朝聖的情況,慢慢把大家不同對於政治的想像,可以透過這一種歡樂的方式,在未來每個時點都能回過頭來想說,當時在這個歡樂的情況下學到的一些事,這些事情對現在有沒有用。

  • 瞭解,我們就謝謝唐鳳。希望歡樂無法黨接下來的事情,讓大家繼續保持歡樂下去。

  • (以下為補充段落)

  • 「歡樂無法黨」走到現在,已經一週多一點點了,你對於接下來「歡樂無法黨」有什麼期待嗎?

  • 最後,有一個我自己很私人的問題,就是當時你從專業人士轉戰政務之後,其實也受到輿論攻擊。作為一個被攻擊的前輩,我們團隊裡面有一個很容易生氣的阿伯,我想說是不是可以給他一些建議,不管是心態上或者是回應上的指點?

  • 其實我當時剛入閣的時候,也不是當時內閣唯一被出征的政務委員。當時也有一位正在被出征的政務委員同事,在我剛入閣的時候,我們就聊了一下這一件事。

  • 他跟我說,其實他就把這個當作精神上的按摩,但是他並沒有說是怎麼樣透過精神按摩的方法。他是說自己心理的痛點,人家這樣子揉,你會痛,就表示心理有這些東西還沒有鬆開。當然,每個人要怎麼樣鬆開,有自己的方法。他的方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是去爬山。

  • 但是在我的做法裡面,非常簡單,就是我如果看到網友們的留言、意見,裡面有指名道姓提到我,而且他的留言一些文字讓我想要砸電腦,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砸電腦,因為電腦很貴的。而是我就會像剛剛講的,放一個新的音樂,或者是沖一杯我從來沒有喝過口味的茶,這個很容易,拿兩種茶包丟進同一個熱水裡面,一下子就可以出現新的組合。我就稍微靜下來,然後想著這一些字,然後開始喝茶、聽新的音樂。

  • 這個概念就是說,一方面我如果感到憤怒的話,這個憤怒的情緒懸在這裡,但是我去做一些開心的事情,所以這個時候就像在腦筋急轉彎的電影裡面,紅色的球就會開始慢慢往亮黃色這邊去轉變。

  • 但不是說放掉憤怒的情緒,而是以後看到這一些字的時候,我可以很快地,像剛剛講1秒鐘幽默的那個梗,我就馬上想到「原來這個就是牛蒡茶跟薄荷茶混在一起喝的味道」,或者這個就是某一段音樂。這個時候,我就會馬上從憤怒的情緒變成滿開心的。

  • 只要我那一天有睡夠,這個精神按摩就很有效,我一醒來之後,在腦裡就出現一個新的長期記憶,以後任何人再給我這一種輸入的東西,我就把它當作語料,其實我就已經完全不會再有不舒服的感覺。

  • 這個時候,就可以就事論事,就裡面authentic,他自己的個人經驗,而不是複製貼上別的東西,consistent,就是說跟他自己一向以來的立場一致,並不是忽然間在那邊亂搞。只要保持是個人經驗,而且前後一致,我專門挑一小部分回,其他的部分完全當作沒有看到,這樣一下子就可以跟網友有很好的對話,而且甚至邀請他,實際上來社會創新實驗中心,我們就一起吃一點東西、聊一聊。

  • 最後可以幫我們說一句「呱呱,回家吧」?

  • 當然可以。「呱呱,回家吧,沖一杯康福茶~」